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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蜚語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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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此之前,才剛入冬的某日,兩千裏外的魏博鎮內,在元城城西的“魏州駐防官健”左廂第十三營中,什將羊師古正在呵斥其堂弟羊師彥——

“此前我勸告六叔,將其名下田產稍稍分些於我——哪怕暫時寄名也成啊——他堅拒不允,遂至秋後多交了近千石的‘秋儲稅’、數十緡的‘軍用錢’。我說予我些錢帛,可試著向顏司馬懇請減免,他不但不聽,反倒教唆佃戶打傷了收糧的小吏,由此兩子都被鎖系獄中。如今還命汝來求我做甚?”

此前李汲才剛離開魏州,顏真卿便驅策僚屬,下鄉丈田,還放出風去,秋後將依據實有田畝數,加征“秋儲糧”和“軍用錢”——爾等大戶,要麽把侵奪他人的田產吐出來一些,要麽就等著稅吏上門吧!

羊師古、羊師彥都是元城南面昌樂縣平邑鄉人,若按後世階層劃分,屬於中農。但羊氏也算當地大族,同族六十多戶,其中頗出了一兩個地主,比方說羊師古嘴裏的那位“六叔”,數十年間奪占鄉民甚至於同族田產,竟達百頃之多!

羊師古心眼不少,隨時關註著節鎮的各項政策,聽聞顏真卿有意按畝加稅後,便跑去跟六叔商量,說你不如把田產的十分之一劃歸侄兒名下,那就可以少交很多稅錢啦。

羊師古論職,略等同於上府長史別將,該授職田三百畝,此外還有輕車都尉的勳號,該授勳田七頃,加起來正好十頃地。他知道雖然職田、勳田,久已不授,但州中不少官吏已經打算聯名上懇顏司馬了,請於加稅時將個人田產以職田、勳田論,做一些減免。

一般情況下,州縣官員都由朝廷異地委派,下屬小吏則多用本地土著,而在安史之亂時,偽燕更是把州縣官也放開了,允許本地人士出任——一則手裏人才有限,二來利用在地縉紳,可以盡快穩定州縣局勢。因此魏州官員,超過半數都是本地人,或者雖從異地赴任,卻趁著動亂之機,在州內購置了不少的田產。這些人聯名懇請,估摸著顏司馬頂不住。

不過魏州耕地面積很廣,即便將官吏所有田產都依職田、勳田加以減免,也占不到一兩成,大頭還擺在那裏,任由官府榨取呢,相信顏司馬沒必要硬頂。且若真犯了眾怒,別的不說,官吏們不肯認真核實田畝,他的稅收政策就有可能泡湯啊。

羊師古要六叔把十分之一的田產寄其名下,貌似只是走個形式,方便避稅而已,而實際上——當真記了我名,那每年的收成你還打算撈回去嗎?門兒也沒有啊!羊師古私底下就跟向來關系不錯的堂弟羊師彥說過:“我今為李帥所重,使將一營兵,若是幹領俸祿,名下無千畝良田,哪裏還算得上一鎮正將呢?”

也不知道六叔是看破了羊師古趁火打劫的詭計,還是僅僅守財奴秉性,竟連一畝地都不肯改名。由此田畝丈量、核實之後,便有稅吏前來,以節鎮之名加收“秋儲稅”和“軍用錢”。

——顏真卿原本奢望能夠在秋糧收割前徹底核實魏州的土地數量及產權人,但那終究是個大工程,且不是誰都跟老先生自己那般不眠不休,勤勞公事的,最終也未能如願;只是包括昌樂在內,魏州中部六縣,基本上算是完工了。

羊師古趁機再去游說六叔,說今年節鎮加稅,你要繳納的數量不可小啊,不如將出些財貨來給我,我幫你上下打點,或許可以減免一些。誰成想六叔還不是允,並且跟稅吏起了沖突,挑唆佃戶動手,毆傷二人。顏真卿聞報大怒,也不下文昌樂縣,直接發一隊防軍,將羊家六叔的兩個兒子捕入獄中——是看老家夥歲數實在太大,擔心搞出人命來,便拿其子抵罪。

六叔這才慌了,請羊師彥來元城軍營中懇求羊師古——我願意按數繳納加稅,你幫忙走走門路,把你兩位從兄從牢裏給搭救出來吧!

羊師古心說早幹嘛去啦,一毛不拔的儾貨,連同族親眷都不肯照顧……這會兒才後悔,晚了!

他還責備羊師彥,說咱倆是同一個祖父,那老兒雖然必須喚聲“六叔”,其實血源頗為疏遠,你怎麽胳膊肘朝外拐呢?我若得利,難道還能少了你的嗎?你今天為六叔跑來求我,究竟是得了他什麽好處了?

羊師彥急忙壓低聲音說道:“阿兄誤會愚弟了……六叔是個鐵公雞,從來一毛不拔的,他要愚弟前來尋阿兄說情,竟連腳錢都不肯給,僅僅款待了我一餐飯而已,還只有一個葷菜……”

“既然如此,你就該當一腳踹破他的大門,還來尋我做甚啊?”

“在愚弟想來,六叔唯有二子,孫輩都還年幼,倘若……弟是說倘若啊,兩位從兄不幸瘐死獄中,他偌大的產業還能傳之於誰?阿兄豈無意乎?”

羊師古聞聽此言,不由得撚須沈吟,良久才道:“終究未曾毆殺人命,未必會定死罪……”

羊師彥搖頭道:“愚弟卻聽說,顏司馬欲嚴懲兩位從兄,拿我羊氏開刀,以為抗稅者戒……旁人還則罷了,顏司馬曾為平原太守,慣會盤剝富戶,卻不犯貧家……”

羊師古一撇嘴:“那是自然,貧家能夠榨出多少油水來?”隨即一皺眉頭:“顏司馬做平原太守?那須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吧,竟然還有人記得?可是六叔對你說的?”

羊師彥直接回避了這個問題,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是故愚弟聽聞,州內富戶暗中勾連,欲圖逼迫顏司馬罷諸‘惡政’……”

羊師古冷笑道:“彼等有什麽本事,能夠逼迫顏司馬?”

地方縉紳跟官府對著幹,一般情況下有三種手段:一是煽動和裹挾小民百姓,阻撓官府的施政;二是通過士人間盤根錯節的連帶關系,從高層向下施加壓力;三是圖窮匕見,聚眾作亂。但就目前而言,魏州縉紳哪一種手段都使不出來。

首先是顏真卿在加收“秋儲稅”和“軍用錢”的同時,也減免了傳統按人頭征收的租和調,且逃戶不及鄉裏,則對於田產不足五十畝的丁男,或者不足十五畝的丁女,其負擔比往年減輕了將近四成。由此百姓皆感節鎮之德,富家頂多只能挑唆自家佃戶,真鬧不出什麽大事來——也就毆傷幾名稅吏而已。

其次,因為久陷於賊,魏州境內就沒幾家縉紳能夠跟朝中大老攀上關系,且對於河北諸鎮,朝廷基本上放養,唯求地方安靖,並不希求賦稅西輸,就不可能有什麽上層壓力落到顏真卿肩膀上啊。

再者說了,以顏真卿的履歷、聲望和秉性,即便政事堂下亂命他也一樣敢頂!

至於造亂,先不提大亂初平,人心思定,這魏博鎮三十營防軍須不是吃素的。

然而羊師彥卻提醒乃兄,那些縉紳大戶別有手段,不可輕忽啊——“此前魏州軍四五萬,散歸四鄉,阿兄是得以面謁節帥,謀了個好前程了,那些遲來一步,不為所納的,難免心生怨望……”

羊師古撇嘴道:“正好,我練兵數月,無功可立,誰敢造亂,便昔日同袍也不必顧忌什麽情分了,正好取彼人血,染我赤袍!”

“怕的是那些昔日同袍播造流言,煽動防軍、協軍作亂……”

羊師古一皺眉頭:“什麽流言?”

羊師彥詳細地說明道:“其一,雲李帥既然受命還朝,便當留而禦蕃,魏博節度使,朝廷將命顏司馬……”

李汲在魏州數月,檢校兵馬,恩威並施,不能說全得將兵之心,也勉強算是把上下關系理順了,將鎮軍攏在了手中。而顏真卿雖為節度司馬,卻一直忙著清田、收稅呢,根本沒空接觸軍方勢力,將兵多不樂為其所用。

“其二,雲顏司馬刻剝縉紳,加收田賦,是為了供輸朝廷,以禦西蕃。據傳顏司馬初至,即對李帥說,魏博鎮養兵太多,難以資供……”

羊師古打斷堂弟的話,反駁道:“節鎮所收錢糧,大頭自然用來養兵,且名為‘軍用錢’,難道是供西軍所用,而非本軍所用麽?焉有此理!”

羊師彥笑笑:“是以愚弟才說是流言嘛。”

“哪個傻瓜能信?”

“軍中多粗漢,如阿兄般睿智者,能有幾人啊?傳言雲,若李帥新年尚不歸,多半是不回來了;既收得‘軍用錢’,則元旦時理應放賞,如不放賞,難道留下來經商吃利不成?多半是要輸往關中去的……”

羊師古聞言,沈吟不語。

實話說這兩條流言,同樣打到了他的軟肋上。象他們這種職業軍人,盼望的是得著一員能將統領,可以降低戰陣上的危險系數,同時官府多給犒賞——最好每年的財政收入全都用來養兵。倘若果以顏真卿替換李汲,且稅收大頭還須供輸朝廷,確實容易引發將兵的不滿啊。

此前大亂方息,秋糧未收,府庫空虛,李汲又被迫一口氣招上來三十營防軍、十五營協軍,就不可能每個人都餵飽嘍——還幸虧李汲從長安帶過來些黃金、錢帛,命包子天自淮南購買了幾千斛高價糧,才勉強按住諸軍不亂。

等到顏真卿按田畝加收賦稅,節鎮才終於有了足夠的錢糧,供應軍需。但人心都是不知足的,將兵們都在想:前日虧欠,能否盡數補發呢?後日用兵,能否再發犒賞呢?雖說還在偽燕治下時,同樣十天難得三飽,終究可以趁亂搶掠啊;如今太平時節,也不用兵,無處可搶,則想要活得更滋潤一些,不全得仰賴節鎮的賞賜啦。

李帥是個知兵的,手頭雖不寬裕,瞧著卻也大方;顏司馬不親軍將,而且素性儉樸,為了丈田事還肆意驅策小吏和部分防軍,事後也不發賞……則若以顏司馬接替李帥,大家夥兒的前程貌似不大光明啊。

羊師古籌思半晌,徐徐說道:“朝廷方命李帥鎮魏博,不過數月,不至於這便換人……今秋西蕃來侵,也不知道戰事如何,若如往年例,往往二三月間才退兵,則李帥春盡前不歸,也在情理之中。至於那些‘軍用錢’,以顏司馬的性子,必欲細水長流,寧可儲之於庫,不可一朝散盡——倘若明歲歉收,又如何處啊?則元旦不發犒賞,未必是要西輸關中……”

羊師彥笑道:“阿兄所言,都有道理,奈何那些粗漢是想不明白的。故此若李帥新春不歸,顏司馬元旦不放賞,頗有些營頭會受那些縉紳挑唆,起而作亂——愚弟告訴阿兄這些事,因為此乃阿兄的機會啊!”

羊師古問:“你是要我去向節鎮告發麽?”

羊師彥搖頭道:“非也。彼等尚未作亂,阿兄也無證據,倘若告發,平白惡了同僚,亦未必算得上什麽功勞。”稍稍湊近一些,壓低聲音說道:“不如暗中煽動,促使彼僚為惡,到時候阿兄將兵平亂,必得顏司馬器重。由此牽連州內縉紳,先安六叔一個重罪,因其年高,處決其二子,則他的產業,遲早落我兄弟手中——阿兄以為如何啊?”

羊師古手撚胡須,嘴角微微一抽:“你心思機敏,倒是出乎為兄的意料之外了……”稍一沈吟,便道:“前日雷將軍與我等說,元旦過後,便要驅使那些協軍為役,開荒種田,或者修繕溝渠、道路,則必定離開元城……那十五個營頭,必不肯從命……”

原本聚集起來威迫新帥,就是想當兵吃糧的,結果雖給軍籍,卻還要去種地,那誰能樂意啊——

“然彼等多無膽量,無勇略,便造亂也成不了什麽大事,雷將軍足以彈壓。則若要煽動元城內外駐軍,圍攻顏司馬,必須在防軍中尋一兩個無眼色,卻又有狗膽的出來……”

“阿兄可已有了合適的人選?”

羊師古陰陰一笑:“那‘紅旗老五’李子義,性如烈火,偏偏又蠢笨如牛,或能為我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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